索南求培说:“姨妈翻拍了这张家人在草原上的合影,发给了远在内地读书的我,让我看看小时候的自己。我从没见过那时候家里有过照相机,不记得这张照片是怎么拍下的,但这是我们全家人在草原上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张合影。”
草原深处的童年记忆
在我没上学之前一直在草原,帮助家里放牧,当初抱怨自己是家里的长子,什么活都要我首当其冲的干,现在觉得我很庆幸是家里的长子,家中的孩子中只有我经历过游牧生活,只有我享受过碧水蓝天的大草原。
我在牧区一直生活到11岁为止,五六岁的时候我开始放“小牛犊”,小牛犊是很好放的,数量也不是那么多,最重要的它们不会走的太远,一般在家的周围草原或者小河流边上。我总是喜欢在阿妈看不到的时候,抓那个最温顺的小牛犊当我的那洛(牦牛坐骑),我们牧区的孩子一般都有自己固定的宠物——牛犊,而且会起个独一无二的名字。牧区的大人们逗孩子的时候常常会说一些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杀了或者卖了你的小牛犊……等等一些话来逗小孩们,让他们老老实实的听话。
坐在草原上的索南求培。
我也不例外,我也有个我的“那洛(牦牛坐骑)”名叫那洛阿嘉,阿嘉是那种最温顺的那洛,在放牧的时候有时会面临倾盆大雨,全身都淋湿了,淋湿的衣服是特别重的,还要继续把牛赶回家,我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会想办法在牛群中把那洛阿嘉抓到,然后骑着它把牛赶回家。记得它的背是特别温暖的,我们的裤子干了不少。到家后我的阿妈肯定会训斥我不要老是骑那洛阿嘉,有时会吓唬我说:“你这辈子老是这么折腾它,下辈子它也会折腾你的……”。我虽然知道不能太让牛儿们受苦,但是我看见我的舅舅们个个都骑着马,哼着歌调驰骋在草原上,觉得很潇洒,很气派,但是我家没有温顺的马,我只能骑牦牛了。
“穿着藏袍的牧人在背离草原,渐行渐远,远处正是大漠中的城市—格尔木。”索南求培拍摄。
记得我阿爸和舅舅去了那曲地区回来时一人买了一辆自行车,听他们说,他们从青藏公路(七十九路段)下车骑自行车来到牧区里(措池村),到家时半夜了,那时候不仅是我,我们村的人见过自行车的人可能是很少了。我爸和舅舅就像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一样整天骑着自行车瞎转,我也想骑自行车,但是我太小了骑不上。大概过了两年左右,在我的再三叮嘱下,我阿爸去买年货的时候给我买了一辆小自行车,我记得我骑着这两自行车在我家面前的河边转悠,此时应该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常常想要骑着这辆自行车去放牧,但是我阿妈不允许我骑自行车放牧,说我会耽误把牛赶回家的时辰,这辆自行车一直陪伴我到上学为止,把手都老化歪了,后来移民的时候就扔在冬季牧场的土房子里。
“离开了草原的牧人们,依然心怀草原,心怀骏马。”索南求培拍摄。
大概是年的时候我们村开始出现摩托了,村里第一辆摩托好像是扎西从一位汉族商人手里买来的,之后村里的摩托越来越多了,卓巴们(牧民)们用牛羊兑换摩托,那时候那些商人好像赚的蛮厉害的,总之摩托进入牧区生活了,卓巴们(牧民)用他们的传统手工装扮着摩托,给摩托的用毛线编织饰件,在风和日丽的时候总会把自己的摩托擦的很亮丽的,我阿爸就是这样的,还会在摩托的油箱上贴个什么图案,倒车镜背后贴个某活佛的像等等,总之把它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一样。
黄河源,索南求培拍摄。
夏天放牧,我喜欢去稍微高一点的山坡,站在高山上远望四处,躺在草甸上注视蓝天白云,那时候我们的想法是非常单纯的,没有担忧,只有想象,想象天空之外是什么,草原之外又是什么?夕阳西下,赶着牛儿,哼着随心所欲的曲儿,快日落的时候,帐篷顶上冒出袅袅炊烟,临近的时候还能听见诵经的磁带声,这种情景是非常祥和,非常美的。晚上我特别喜欢让阿爸给我讲丹白(一种富有神话色彩的故事,类似童话故事),这种故事会让我多了很多想象。还记得那时候我阿爸教我藏文字母,我特别喜欢看书学习,但是没有笔和纸,我就用电池里的碳棒把藏文字母抄写在白帐篷后面的白布上,被我写的乱七八糟,阿妈因此还骂我弄脏白帐篷。后来我觉得我到学校该学习的时候没有当初那种的用心,不知道这是环境还是状态影响,总之很奇怪。
“我觉得很可爱,想起我小时候就拍了,在曲麻莱草原上。”索南求培拍摄。
我的童年就是这样过来的,游牧的生活,蓝天白云下的冥想,阿爸阿妈的因果故事和诵经中,现在仿佛觉得童年的智慧又可能适合在那种平静、平淡的环境下滋养成长。
索南求培拍摄。
我的移民故事:
最后一夜
落日的余晖洒在背后那座雪山上,格外耀眼。我像往常一样赶着牛群回家了。阿爸和舅舅围着火塘喝茶聊天。我也喝了口热茶暖暖身子,一面听着他们聊天。我看见阿爸和舅舅写着牛羊承包协议,阿爸开着玩笑地跟我说:“明天开始你就不用放牧了,你可以天天在家闲着。”晚上我们收拾好东西后,阿爸说:“明天凌晨我们就出发,大概明天晚上才能到格尔木”。在家乡的最后一夜,我辗转反侧,睁眼到天明。我脑海中设想着我们要去的地方,那个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其实,我连格尔木在哪儿都不知道。
草原星空终于划过最后一颗记忆的流星。就这样,我满怀憧憬地告别了草原。
索南求培拍摄。
走出牧区
凌晨,在一片若隐若现的星光里,我们全家坐着那辆东风车向格尔木出发了。车子穿过黎明的草原,露珠打湿了车轮。看着晨曦缓缓升起,我知道我们离草原已经越来越远。
大约在黄昏时刻,我们终于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高楼大厦。市场上有很多新奇的商品,还有车水马龙的街道。在那时的我看来,喧嚣就是热闹,我并没有觉得烦躁。
到了格尔木后,牛羊、黑帐篷、草原逐渐退出我的生活。它们成为我记忆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当然,它们也是我后来所写的诗歌和文字中不变的主角。
“移民后,牧人们在来到这个大漠城市后,挂起了经幡。经幡本来应该挂在高山圣洁的地方,但是城市环境不是这么好,只能挂在黄沙,垃圾飞舞的郊区。”索南求培拍摄。
移民后的第一顿晚餐
移民后的第一顿晚餐我们是在南郊饭店吃的。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阿爸点了一道青椒肉丝和几道我从来没有吃过的菜。那时候,我们全家只有阿爸会说汉语。从措池到格尔木可谓舟车劳累,我们终于可以吃顿饭休息了。当时的我觉得那几样菜真是人间美味,因为以前我只吃过牛羊肉、乳制品、糌粑,还没吃过蔬菜呢。殊不知,后来蔬菜是天天有,而牛羊肉则成为逢年过节时才有的美食!
索南求培拍摄。
拿着卖羊的钱上街
移民之前,阿爸把牛承包给舅舅家,羊全都卖了。除了政府的补偿款,卖羊所得的钱是我们一家维持城市生活的主要积蓄。来到格尔木移民村几天后,我、阿爸、大舅和姥爷去市场买了几样简单的家具和一些日用品。
在我们牧民心中,我们手中的纸币夹杂着酥油的香味,也饱含着牛羊生命的血迹。然而,它在商品世界的交换中,显得那么微小,只是几斤白菜和一张桌子的价钱。
生活正以一点一滴的方式悄悄吞噬着牧民手中的积蓄。
“小学生们放学后的情景,有骑三轮车的老人接送好几个小孩,有的牧人把老人和孩子送到格尔木,便于照顾孩子,老人也稍微休闲,而牧人继续留在牧区养牛羊,养家。”索南求培拍摄。
求学之路
年9月,长江源民族小学开课了。我带着父母的希望走进学校。那时,我的学习特别好,一年级没上就直接跳级到二年级了。无论是在移民村,还是在学校,大人们都鼓励我们学习汉语。要是谁家孩子认识汉字,能说一句流利的汉语,大人们就会夸这家孩子学习好。我们当时还小,认为只要认识汉字就行了,在学校自然而然就把汉语当成主课来学习。然而,我们移民村在格尔木的边缘,我们的藏族文化传统正一点一滴流失。现在,村子里甚至有孩子连藏语都不愿意讲了。
我常常想起巴让老师讲过的话,他说:“可怕的不是草原沙化,而是人心沙化”。
索南求培拍摄。
捉襟见肘的生活
那年,我刚上初中,周末回家,我发现阿爸不在家。阿妈说阿爸是去牧区了。我问阿妈:阿爸干嘛回去啊?阿妈迟疑了半天终于开口说:“你现在上初中了,两个弟弟上小学,你们三个的学费,再加上家里的开支……”妈妈忧郁的眼神说明了一切。阿爸肯定是去牧区卖牛了。可是这又能撑多久呢?幸亏还有点政府的补助,我们才勉强度日。城市生活把我们的财富一点一滴吸食掉了。
我是从牧民到移民的过渡学子,我见证着生活的变化。在牧区,货币不是用来衡量贫富的,牛羊才是富裕的标志。然而,城市生活却迫使我们不顾一切追求金钱,甚至舍弃生命。
家乡草原上的黑帐篷,索南求培拍摄。
眼下
从少年到青年,从小学到高二,我目睹了太多艰辛,经历了太多不易。移民村呢,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村民们不再只依靠政府的补贴过日子,而是走出村子,到城里谋求发展。有的人在工地上打工,有的人当了服务员,有的人开起了杂货铺。日子似乎过得比以前好多了。
然而,我却忍不住担心我们这个马背上的民族,不知道今天还有多少马儿在草原上驰骋?作为一个全民信佛的民族,不知道寺院里庄严的号角与诵经声是否还洪亮如初?我们民族的传统文化是否会如这大戈壁的尘埃随风飘远?或许我在大戈壁觉悟后,能为未来做些什么吧?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长江第一峡谷,索南求培拍摄。
索南求培,男,在校大学生,玉树曲麻莱措池村人,年移民至格尔木市,在格尔木上到高三毕业为止。
曲麻莱禾苗协会成员
曲麻莱国家公园大自然摄影队成员
爱好摄影、计算机、电影、写作。
影视摄影作品纪录片《亮才让》、微电影《虫草的快乐生活》、MV《故乡》
摄影作品《移民系列》、《故乡措池》
散文作品《我的移民故事》
索南求培与朋友仁增多杰用手机拍摄的纪录片《亮才让》。
主要内容:
以三江源生态移民为背景,以亮才让老师为线索,让我们走进移民的文化变迁与身份认同。亮才让,一位普普通通的僧人,他最初来到这里(移民村),他心系移民村的孩子和移民的文化命运,所以他创办了“公益藏文补习班”。希望通过这些能给这个村子带来些许的变化。
影片主要以采访的形式讲述他的10年公益是怎样走过的,分享他的发心,分享他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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